可就是这样,也还是免不了有些孩子落水:水大吸引那些不知道它厉害劲的孩子了!小不点们,总喜欢用手用脚去玩水,稍大些的孩子,则喜欢到河边放芦船或爬上河边的放鸭船荡到河心去玩。河流上飘过一件什么东西来,有放鱼鹰的船路过……这一切,都能使他们忘记爷爷奶奶的告诫,而被吸引到水边去。脚一滑,码头上的石块一晃,小船一歪……断不了有孩子掉进水里。有的自己会游泳,当然不碍事。没有学会游泳的,有的机灵,一把死死抓住水边的芦苇,灌了几口水,自己爬上来了,吐了几口水,突然哇哇大哭。有的幸运淹得半死被大人发现了救上来,有的则永远也不会回来了。特别是到了发大水的季节,方圆三五里,三天五天就传说哪里又淹死个孩子!
落水的孩子被捞上来,不管有救没救,总要进行一番紧张的抢救。这地方上的抢救方法很特别:牵一头牛来,把孩子横在牛背上,然后让牛不停地在打谷场上跑动。那牛一颠一颠的,背上的孩子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动,这大概是起到人工呼吸的作用吧?有救的孩子,在牛跑了数圆以后,自然会“哗”地吐出肚里的水,接着哇哇哭出声来:“妈妈……妈妈……”
麻子爷爷的独角牛,是全村人最信得过的牛。只要有孩子落水,便立即听见人们四下里大声吵嚷着:“快!牵麻子爷爷的独角牛!”也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想起麻子爷爷,可心里想着的却是牛而绝不是麻子爷爷。
如今,连他那头独角牛,也很少被人提到了。它老啦,牙齿被磨钝了,跑起路来慢吞吞的,几乎不能再拉犁、拖石磙了。包产到户,分农具、牲口时,谁也不肯要它。只是麻子爷爷什么也不要,一声不吭,牵着他养了几十年的独角牛,就往林间的茅屋走。牛老了,村里又有了医生,所以再有孩子落水时,人们不再想起去牵独角牛了。至于麻子爷爷,那更没有人提到了,他老得更快,除了守着那间破茅屋和老独角牛,很少走动;他几乎终年不再与村里的人打交道,孩子们难得看见他。
这是发了秋水后的一个少有的好天气。太阳在阴了半个月的天空出现了,照着水满得就要往外溢的河流。芦苇浸泡在水里,只有穗子晃动。阳光下,是一片又一片水泊,波光把天空映得刷亮。一个打鱼的叔叔正在一座小石桥上往下撒网,一抬头,看见远处水面上浮着个什么东西,心里一惊,扔下网就沿河边跑过去,走近一看,掉过头扯破嗓子大声呼喊:“有孩子落水啦——”
不一会,四下里都有人喊:“有孩子落水啦——”
于是河边上响起纷沓的脚步声和焦急的询问声:“救上来没有?”“谁家的孩子?”“有没有气啦?”等那个打鱼的叔叔把这个孩子抱上岸,河边上已围满了人。有人忽然认出了这个孩子:
“亮仔!”
小亮仔双眼紧闭,肚皮鼓得高高的,手脚发白,脸色青紫,鼻孔里没有一丝气息,浑身瘫软。看样子,没有多大救头了!”
在地里干活的亮仔妈妈闻讯,两腿一软,扑倒地上:“亮仔——”双手把地面抠出两个坑来。人们把她架到出事地点,见了自己的独生子,她一头扑过来,紧紧搂住,大声呼唤:“亮仔!亮仔!”
很多人跟着呼唤:“亮仔!亮仔!”
孩子们都吓傻了,一个个睁大眼睛。有的吓哭了,紧紧地抓住大人的胳膊不放。
“快去叫医生!”每逢这种时候,总有些沉着的人。
话很快地传过来了:“医生进城购药了!”
大家紧张了,胡乱地出一些主意:“快送公社医院!”“快去打电话!”立即有人说:“来不及!”又没有人会人工呼吸,大家束手无策,河边上只有叹息声,哭泣声,吵嚷声,乱成一片。终于有人想起来了:“快去牵麻子爷爷的独角牛!”
一个小伙子箭一般射向村后那片林子。
麻子爷爷像虾米一般蜷曲在小铺上,他已像所有将进黄土的老人一样,很多时间是靠卧床度过的。他不停地喘气和咳嗽,像一辆磨损得很厉害的独轮车,让人觉得很快就不能运转了。听了小伙子的话,他颤颤抖抖地翻身下床,急跑几步,扑到拴牛的树下。他的手僵硬了,哆嗦了好一阵,也没有把牛绳解开。小伙子想帮忙,可是独角牛可怕地喷着鼻子:除了麻子爷爷能牵这根牛绳,这头独角牛是任何人碰不得的。他到底解开牛绳,拉着它就朝林子外走。
河边的人正拥着抱亮仔的叔叔往打谷场上涌。
麻子爷爷用劲地抬着发硬无力的双腿,虽然踉踉跄跄,但还是跑出了出乎寻常的速度。他的眼睛不看脚下坑洼不平的路,却死死盯着朝打谷场涌去的人群:那里边有一个落水的孩子!当把亮仔抱到打谷场,麻子爷爷把他的牛也牵到了。
“放!”还没等独角牛站稳,人们就把亮仔横趴到它的背上。喧闹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,无数目光一齐看着独角牛:走还是不走呢?听老人们说——不知真的还是假的,只要孩子有救,牛就会走动,要是没有救了,就是用鞭子抽,火烧屁股腚,牛也绝不肯跨前一步。大家都屏气看着,连亮仔的妈妈也不敢哭出声来。